聽!雨林的孩子在說話(一)別驚動雨林的孩子

圖、文/戴舒婷〈砂勞越荒野圖書館志工,自然名:海馬〉、圖/廖文瑄〈台北分會秘書〉

在這個世界,有些生命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,默默地努力活著。祂不需要我們的發現、靠近和追捧,只圖完成自己的使命,如果有一天你看見祂,也請不要驚動那孩子。

神木有兩種定義,一種是當作神明敬拜的樹,另一種是樹齡超過1000年以上的巨樹,我無法用肉眼來鑒定眼前這棵巨木的年齡,不過,就其盤繞交錯扭曲糾纏的巨根,顯示了祂生命的堅持,我認定祂是我的神木。「別驚動雨林的孩子」這是我和神木面對面後,心中裡最深刻的想法。在這個世界,有些生命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,默默地努力活著。祂不需要我們的發現、靠近和追捧,只圖完成自己的使命,如果有一天你看見祂,也請不要驚動那孩子。

天使的暗語
雨季剛過的三月,我來到隆拉浪(Long Lellang),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,熟悉是為我依然在我生長的島嶼上,陌生是因為我離開了我居住的文明城市,心裡有一份因同伴而感覺到的安定,同時也有一份因未知而感覺到的不安。矛盾與忐忑的心情,在一隻「飛翔的黃牛油」出現後,逐漸被安撫。「飛翔的黃牛油」是我給「Butterfly」蝴蝶的暱稱,蝶是我喜愛的自然之一,牠的出現,就像朋友的招呼,使我篤信我的到來是被歡迎的,一切都會安好的。

也許,蝴蝶是我和山神之間的傳話者,每每當我對自然和環境產生疑慮的時候,牠就會出現,給我一些暗示,然後,輕輕展開翅膀,或快或慢地飛回山神身邊。比如:下雨了,我在屋檐下避雨,黑色白斑的蛺蝶也在我右手邊的綠葉上避雨,誰也沒有說話,誰也沒有要打擾誰的意思,牠不動,我也不敢有大動作,這樣的我們沒有明顯的交集,以沉默來默許對方的存在,雨聲是我們共同的音樂。啊!一個念頭閃過,這就是山神想告訴我的事嗎?與我零交流的同伴,就像我和蝴蝶,不需要刻意的交流,安靜地互相陪伴就好。蝶兒的傳話還真的減低了我的不自在感。然後,牠像是確定自己已經完成任務了,於是安靜地離開。

蝴蝶傳話的方式不是只有一種,有時候,飛翔的動作和姿態也是一種蝶語。就像飛行速度特別緩慢的大白斑蝶,人人笑牠太慢吞,是笨蝶也。其實,人不懂蝶之語,牠出現在河邊那棵桃金娘科樹上,總是不慌不急地流連花叢間,姿態何其優雅,看牠翩翩起舞,有種觀賞表演的感覺,白與黑的擺動,左與右的擺動,像風起時飄在空中的花朵。「唯有慢才能看得清楚,何必在意快慢,何必在意與別人的腳步不同,時間是越追越少的東西,慢,才能嘗到生命的味道。」這就是大白斑蝶的話語。

蝶語一點一點地叫我安心,蝶的陪伴向來都是無聲的,然而,這種無聲不是寂靜,我覺得花上沒有蝶才是一種寂寥,一種寂靜。

示愛者的夜曲
雨林中的生物,並不是每個都像蝴蝶那樣,認為沉默是金。有些生物的關懷方式比較笨拙和直接,牠們用聲音來告訴我「不怕,有我在」,比如:那沒尾巴的蛙。蛙鳴一向不是我懂得欣賞的聲音,在我居住的地方,大雨過後的世界被蛙鳴填滿,受不了時,我會兩手叉腰命令雨蛙肅靜,不過牠從不理我,依然高調地唱著牠的求愛曲。今夜我在荒山野嶺,帳篷是我和外界間唯一的隔牆,沒有更堅實的東西可以保護我,但我一點也不害怕,是蛙鳴給了我熟悉感和安全感。有蛙鳴的夜晚,感覺就像在家一樣安全,所以我一夜好眠,連夢也沒有。

不同的蛙以不同的音調鳴著不同的旋律唱出不同的小夜曲,那粗糙歌聲大膽地唱出對情感的渴望,也許,愛與被愛對蛙而言,本是天經地義之事,沒有太多復雜的條件與顧慮。蛙像鐘樓駝俠,總躲在黑暗角落不讓我看見,深怕自己的樣子會嚇著我。牠唱的情歌,我無法了解其涵義,但我善於感覺,我感覺到了一種守候的心情,那是期待、忐忑、歡愉、膽怯、緊張種種的復雜情緒,越是在乎情緒越強烈。我傻笑,心在想,有時候,拙語者的表達,比起甜言蜜語,更叫人看見真心。

我體內的排泄系統,並沒有因為蛙鳴而停止,終於我走出帳篷,摸黑到百米外的戶外廁所去,一路上依然聽見「呱呱呱」,我用牠來代替照明燈,讓自己在黑暗中不孤單。回帳篷時,我意外發現一對夫妻蛙,我的出現把這一大一小嚇了一跳,我為打擾了「二蛙世界」感到抱歉,於是對牠說:「沒事沒事,繼續繼續」,然後鑽進帳篷裡。我想,牠會明白我的語言的。我知道牠在,我知道是牠在唱歌,我知道牠讓夜不寂靜,我知道牠長得不像蝶那樣討喜,我都知道,而我接受這樣的牠,一如牠接受這樣的我。我真的希望牠聽懂了。

惡魔的嘲弄

當然,並非所有動物的聲音聽在我耳裡都是友善悅耳的,比如:某些鳥叫聲。我是說「某些」,因為不是全部鳥叫聲都如此,另外,我不擅長辨認鳥聲,所以無法確定是哪些鳥類。在枝葉茂密的雨林中行走,我幾乎不曾用肉眼發現任何一只鳥的蹤影,所以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搞怪。想必鳥兒是知道的,所以牠才敢肆無忌憚地發出一陣又一陣邪惡之聲,完全不必擔心自己曝露行蹤,就像惡魔肯定你消滅不了牠一樣,於是牠囂張地唱著:「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」。除了咬牙切齒,四處張望,碎碎念,我別無他法,誰叫我祖先選擇了直立,不是飛翔。

在林中行走,無數個上坡下坡,就算是停停走走,還是會因為體力的消耗而漸感疲累,這時候,從耳朵傳遞到腦子裡的鳥叫聲,總是被我不理性的思維判定牠帶著揶揄的意味,鳥兒嘲笑我無能:「這麼點路也走不了,還說自己是萬物之靈,平時欺負動物多了是吧?現在輪到我來尋開心啦!前面的路還長著呢,有你受的……」鳥叫聲此起彼落,你一言我一語,牠們似乎在談論關於我的進入。從牠們輕快的語調中,我「聽見」 牠們為對我的調侃感到開心。人就是這樣,總以自己的想法來解讀言語,我所「聽見」的,其實都是我內在的投射。同伴們的反應與我不同,當我像個孩子和鳥對罵的時候,他們「聽到」的卻是一種自由,一種因好天氣發出的快樂感,一種因伙伴而雀躍的心情。

我嘗試轉念,嘗試理解,想從鳥叫聲裡,聽出另一意思。你知道嗎?鳥類對人來說是一種很重要的食物來源,我們吃雞、鴨、鵝、鴿、火雞、鵪鶉、鴕鳥、燕窩,這行為比起鳥兒對我的嘲笑,我簡直是罪大惡極。嗯,我了解了。好吧!我為我所犯下的罪來接受處罰,你就盡情地吱吱喳喳吧!

油葫蘆的秘密
其實,鳥叫聲和油葫蘆發出的聲響比起來順耳多了,要不是我親眼看見,還真不相信這個小不點發出的聲音竟然那麼大,「瞿瞿瞿瞿瞿瞿」,好像拉壞的小提琴曲,弓與弦的摩擦,產生了一種虐耳的聲音,真是活受罪。好幾次,當我靠近那蟋蟀時,巨大聲響嘎然而止,等我慢慢離開一段距離之後,牠又高歌猛唱,聒噪不停,我轉過身,牠又安靜下來,似乎牠享受跟我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。後來終於被我捉到牠的犯罪證據,我看見牠雙翅立起,以磨擦來發聲,就像法布爾在昆蟲記裡寫的一樣!我感覺自己就像終於發現端倪的偵探,好有滿足感。油葫蘆見自己的行動敗露,並沒有驚慌逃跑,反而發出更嘹亮歌刺耳的聲音,我記得蟋蟀在不同的情況下會發出不同的聲響,比如:呼喚、求偶、攻擊、辨識等等,眼見三五只牠同類慢慢現身,我猜牠是用了我不懂的語言,發出求救訊號。我沒因此被嚇倒,而牠其實是害怕的,但牠選擇勇敢面對我,果然是好戰的勇將啊!

話說回來,如果沒有油葫蘆的磨擦、沒有樹蟬發動機車、沒有鳥兒在嘰喳,這片森林安靜下來,會不會更加叫我感到害怕?藍色星球如果少了一種聲音,並不會停止轉動,但是少了就是少了,少了一種可能,少了一種對生命的熱情,少了一段關系可能產生的連結。

筆者感言:
吳明益說:「在生態學上,失去鳴禽、大型動物的狀況被稱為「寂林症候群」,走在其間我們不再對陌生的聲音感到好奇、張惶與興奮。寂靜之林是一片失去想像力的荒域。」我想他是對的。我知道任何一種野生動物都不會在牠覺得安全情況下,為(對)我發出聲音。牠們的語言是我對大自然的一種遐想,然而,這不是胡鬧,我確實認真聆聽自然,因為我不是「寂林症候群」,我想像林中各種聲音是一種陪伴、一種打氣、一種鼓勵、一種喝采、一分安心。這樣的我和在城市中好靜的我是不同的,因為城市的聲音,聽起來很機械很叫人心煩意亂很有壓迫感。一直到此刻,我才發現,我聽見的是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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